一切中國的哲學家在不知不覺中認為唯一重要的問題是:我們要怎樣享受人生?誰最會享受人生?我們不追求十全十美的理想,我們不尋找那些得不到的東西。我們不要求知道那些不得而知的東西;我們只認識不完美的,會死的人類的本性:在這種觀念之下,我們要怎樣調整我們的人生,使我們可以和平地工作著,曠達地忍耐著,幸福地生活著呢?
我們是誰呢?這是第一個問題。這個問題幾乎是無法答復的。可是我們都承認在我們日常活動中那麼忙碌的自我,並不完全是真正的自我。我們相信我們在生活的追求中已經失掉了一些東西。當我們看見一個人在一片田野裏跑來跑去在尋找東西時,智者可以弄出一個難題給一切旁觀者去解答:那個人失掉了什麼東西呢?有的猜一隻表;有的猜一支鑽石胸針;其他的人則作其他的猜測。智者委實也不知道那個人在尋找什麼東西;可是當大家都猜不中的時候,他會對大家說:“我告訴你們吧。他失掉了一些氣息了。”(lost some-breath——即“上氣不接下氣”之意)沒有人會否認他的話是對的。所以我們在生〞滌l求中常常忘掉了真正的自我,象莊子在一個美妙的譬喻裏所講的那只鳥那樣,為了要捕捉一隻螳螂而忘掉自身的危險,而那只螳螂又為了要捕捉一隻蟬而忘掉自身的危險:
莊周遊於雕陵之樊,睹一異鵲,自南方來者。翼廣七尺,目大運寸。感周之顙,而集於慄林。
莊周曰:“此何鳥哉?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。”
蹇裳躩步,執彈而留之,睹一蟬,方得美蔭,而忘其身。螳螂執翳而搏之,見得而忘其形;異鵲從而利之。
見利而忘其真。
莊周怵然曰:“噫!物固相累。二類相召也。”
捐彈而反走,虞人逐而啐之。
莊周反入,三月不庭;藺且從而問之:“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?”
莊周曰:“吾守形而忘身。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。且吾聞諸夫子曰:‘入其俗,從其俗。’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。異鵲感吾顙,遊於慄林而忘真。慄林虞人,以吾為戳。吾所以不庭也。”
莊子是老子的得意門生,正如孟子是孔子的得意門生一樣,兩人的生存年月和他們的老師隔離差不多一百年。莊子和孟子同時,老子大約和孔子同時。可是孟子和莊子一樣認為我們已經失掉了一些東西,哲學家的任務是去發現並取回已經失掉了的東西——據孟子的見解,這裏所失掉的便是“赤子之心”。這位哲學家說: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”孟子認為文明的人為的生活,對於人類天生的赤子之心的影響,有如山上的樹木被斧斤伐去一樣:
牛山之木嘗美矣。以其郊於大國也,斧斤伐之,可以為美乎?是其日夜之所息,雨露之所潤,非無萌檗之生焉,牛羊又從而牧之。是以若彼濯濯也;人見其濯濯也,以為未嘗有材焉。此豈山之性也哉?雖存乎人者,豈無仁義之心哉?其所以放其良心者,亦猶斧斤之於木也;旦旦而伐之,可以為美乎?其日夜之所息,平旦之氣,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,則其旦晝之所為,有梏亡之矣。梏之反復,則其夜氣不足以存;夜氣不足以存,則其違禽獸不遠矣。人見其禽獸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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